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昆明翠传说之五:月榭遗音_精选章节

昆明的灯火,如同倦怠的眼眸,渐次熄灭。翠湖沉入一片化不开的浓墨,连最活跃的夜枭也噤了声。柳云裳,一位专攻滇地戏曲与诡异民俗的年轻学者,近些日子被一则缠绕在翠湖深处的传闻死死攫住了心神。这传闻如湖面终年不散的薄雾,在更夫的低语、醉汉的呓语间流转,带着刺骨的寒意:某些深宵,万籁俱寂之时,湖畔的某个角落,会无端飘荡起旧时的歌声与戏腔。那声音非男非女,缥缈如魅,哀婉凄清,听得人脊背生寒,骨髓都结了冰霜。更诡谲的是,有零星目击者赌咒发誓,声音响起时,湖心某处会幽幽泛起两点珍珠般的冷光,稍纵即逝,而靠近声源者,常会撞上一堵看不见、摸不着却冰冷粘稠的“墙”,更有甚者,感觉被无形的、带着水汽的“袖子”拂过面颊。

柳云裳的指尖划过泛黄的县志,停留在“翠湖异闻录”几个模糊的铅字上。他并非纯粹的书斋学者,幼时在滇南古镇,他曾于一场离奇的夜戏散场后,在空无一人的古戏台边,听过类似风中残音般的低吟,那声音如附骨之疽,伴随了他整个少年时代。如今,这传闻像一把钥匙,瞬间捅开了记忆深处锈蚀的锁。他必须找到它,理解它,或者……摆脱它。

初秋夜,寒意已悄然渗入骨髓。柳云裳独自立于湖心亭,周遭的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。他倚着冰凉刺骨的亭柱,阖目,将全部心神沉入听觉的深渊。虫鸣、风声、远处隐约的车笛……万籁如筛,细密的网眼过滤着一切杂音。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。就在心神即将被等待的焦灼和夜的冷意消磨殆尽时——

一丝微弱、断续的悲鸣,似有还无,如秋虫垂死的哀泣,倏地钻入耳蜗!

他猛地睁眼!

眼前,依旧是墨色的湖水,摇曳的柳影,呜咽的风声。万籁俱寂,仿佛刚才那声悲鸣只是幻觉。然而,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,如同细小的冰针,顺着脊椎急速攀升,瞬间弥漫四肢百骸。那不是单纯的冷,而是一种浸透了岁月尘埃、穿越漫长时光隧道的绝望悲凉,已如冰冷的毒液,悄然注入心底,留下挥之不去的麻痹与战栗。

这模糊的初遇,非但未能消解他的执念,反似投入心湖的巨石,激起了滔天的巨浪。那声音里渗出的、非人间的悲切,与他童年记忆的碎片产生了诡异的共鸣。他像一头嗅到血腥的猎犬,开始在翠湖周边的街巷里弄间疯狂查访。

然而,进展远比他想象的艰难。提起“湖西废园”和“小珍珠”,大部分居民要么茫然摇头,要么脸色骤变,眼神躲闪,匆匆摆手避开,仿佛触犯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。一连数日,收获寥寥,只有零星的碎片:一个早已作古的盐商,一个唱戏极好的姨太太,一座荒废的花园。线索如同断线的珠子,散落一地。

就在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被幻觉困扰时,转机出现在一个黄昏。翠湖东岸,柳树下,一位须发皆张、脾气颇倔的老者正独自对着棋盘凝思。柳云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上前搭讪,小心翼翼地提及“夜半歌声”、“珍珠冷光”和那堵“看不见的墙”。

老者执棋的手在空中顿住,浑浊的眼珠抬起,锐利地审视着柳云裳,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,看清他的灵魂。良久,他才用沙哑的嗓音,如同砂纸摩擦:“后生,你…真听见了?还看见了那光?撞了墙?”

柳云裳用力点头,将湖心亭的经历详细描述,刻意强调了那刺骨的悲凉感。

老者深深叹了口气,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棋盘,发出空洞的嗒嗒声。“唉…是‘她’啊…阴魂不散。”他抬眼,目光投向湖西那片被暮色笼罩的、更显阴郁的区域,“想知道那废园的旧事,去找湖边老宿舍看门的陈瞎子吧。那园子…邪性得很!也就他…算是半个‘活人字典’了。”他顿了顿,压低了声音,带着一种近乎警告的意味:“问他可以,但记住,千万别提那对‘珠子’!提了,他怕是半个字都不会再吐!”

“珠子?”柳云裳心头剧震,瞬间联想到传闻中的“珍珠冷光”。

“不该问的别问!”老者烦躁地挥挥手,重新将注意力投向棋盘,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,“快走吧,天要黑了。”

“陈瞎子”、“珠子”、“邪性”……这几个关键词如同烧红的烙铁,深深烫在柳云裳的心上。他谢过老者,心潮澎湃地循着指引,找到了那片传说之地。

眼前景象,比传闻更为破败荒凉。一道歪斜、锈蚀的铁栅栏算是园门,早已形同虚设。园内,荒草疯长,没膝及腰,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鬼影幢幢。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白骨,散落其间,泛着死寂的幽光。一座歪斜的水榭孤悬于湖岸,大半基座已没入黝黑的湖水中,仅余一小片腐朽不堪的露台和几根摇摇欲坠的残柱,支撑着半边倾颓、布满破洞的顶盖。破败的雕花木窗在夜风中发出“吱嘎——吱嘎——”的呻吟,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,每一声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。这便是盐商为爱妾“小珍珠”所筑的戏台遗迹?柳云裳站在园外,只觉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,带着浓重的腐朽和…难以言喻的怨怼。

他按捺住立刻闯入的冲动,决定先拜访那位关键的“活字典”。

翠湖边,一栋墙皮剥落的老旧宿舍楼,散发着潮湿的霉味。门房低矮昏暗,窗户蒙着厚厚的油垢。柳云裳敲响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
“谁啊?”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传来,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。

门开了半扇。一个老人佝偻着背出现在门口。他须发皆白,如同覆盖了一层霜雪,脸上沟壑纵横,刻满了岁月的风刀霜剑。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,浑浊、灰白,瞳孔似乎已完全扩散,没有任何焦距——他果然是个瞎子。但他微微侧着头,耳朵敏锐地捕捉着柳云裳的呼吸和衣料摩擦声,仿佛能用听觉勾勒出来者的轮廓。这便是陈瞎子。

“陈伯?”柳云裳恭敬地开口,报上姓名和来意,谨慎地提到自己昨夜在湖心亭听到怪声,以及打听到废园和“小珍珠”的事。

当柳云裳描述那声音的“非人感”和渗入骨髓的悲凉时,陈瞎子枯瘦如鹰爪的手指猛地一颤。柳云裳心中一动,试探性地补充道:“昨晚在废园外…我好像…好像还看到靠近水榭的湖面,有…有两点很冷的光闪了一下,像…像冻住的眼泪。”

“珍珠光?!”陈瞎子失声低呼,随即意识到失态,立刻闭紧了嘴,脸上仅存的肌肉剧烈抽动着,显露出深藏的惊惧。那惊惧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很快沉淀下去,化为一种沉重的、混合着悲哀与宿命感的复杂情绪。他沉默了,那沉默如同实质的铅块,压得柳云裳几乎喘不过气。时间一分一秒流逝,门房里只有老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。

就在柳云裳以为他永远不会开口时,陈瞎子用那沙哑干涩、仿佛砂轮摩擦的嗓音,缓缓地、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你…竟真看到了那光…还听到了‘墙’…看来,是‘她’…选中你了。”

“选中我?”柳云裳心头一凛,寒意更甚。

陈瞎子没有直接回答,他摸索着转身,示意柳云裳进屋。门房内狭小拥挤,堆满了各种蒙尘的旧物,散发着时光和灰尘混合的陈旧气息。他摸索着坐下,仿佛陷入了一个极其久远、布满尘埃的噩梦。

“那是…‘小珍珠’啊。”老人的声音低沉悠远,如同从地底传来,“盐商姓胡,胡万山。当年跺跺脚,昆明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。老了,迷上了昆曲,魔怔了似的。”他空洞的“目光”投向虚空,仿佛在凝视那段奢靡又黑暗的岁月。

“小珍珠…本名没人记得了。原是江南来的名角,嗓子…啧啧,”陈瞎子咂了咂嘴,脸上竟闪过一丝奇异的、近乎陶醉的神情,“真真是珠圆玉润,清得像山泉水,亮得像月牙儿。唱起《牡丹亭》来,能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。胡老爷强纳了她做妾,疼得跟眼珠子似的。疼她?哼…”老人发出一声短促而讽刺的冷笑,“他是疼她那副好嗓子,更疼…更疼她那对宝贝!”

“宝贝?”柳云裳屏住呼吸。

陈瞎子浑浊的眼珠似乎朝柳云裳的方向“看”了一眼,带着警告:“就是那对耳坠子!祖传的玩意儿,据说是‘鲛人泪’还是什么‘月魄精’化的,邪乎得很!胡老爷不知从哪听来的歪门邪道,说这珠子能‘聚音凝魂’,留住…留住人最精粹的东西。”他的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,“他找高人看过风水,花了大价钱,特地在湖边修了那座水榭戏台。位置、朝向、用的木料、铺的石板…都讲究得很!根本不是什么赏景听戏的雅处,那是…那是一个‘炉子’!一个想炼出‘长生不老药’的邪门炉子!”

柳云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。

“胡老爷信了邪,认定在特定的时辰——就是那子时三刻,月华最盛最阴的时候,让小珍珠在那特制的戏台上,对着月光湖水唱,借着那对珠子的力量,就能…就能把她声音里的‘魂儿’,把她最精华的‘气’给抽出来,封在珠子里!他就能永远留住这‘天籁’,甚至…甚至沾上点‘仙气’,延年益寿!”陈瞎子的语气充满了鄙夷和愤怒,“可怜那小珍珠,身子骨本来就弱,硬是被逼着,三更半夜,不管刮风下雨,还是病得起不来身,都得登台唱!唱给谁听?就唱给那黑漆漆的湖水,唱给那冷冰冰的月亮!唱给胡老爷那颗贪得无厌的黑心肝听!”

“后来呢?”柳云裳的声音有些发颤。

“后来?红颜薄命啊…”陈瞎子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,充满了悲凉,“不过两年,人就彻底垮了,药石罔效。临死前…就那晚,子时三刻,月亮惨白惨白的。胡老爷像疯了一样,硬是让人把她抬到水榭上,非要她唱最后一出《游园惊梦》!说这是…最后的机会,要留住她‘最绝的魂’!”

门房里死一般寂静,只有陈瞎子沉重的喘息。

“小珍珠…就那么半倚在台子上,脸白得像纸,气都喘不匀了。可那嗓子…唉,回光返照啊,唱得…唱得比任何时候都好,也…比任何时候都悲!”老人的声音哽咽了,“唱到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’…又唱到‘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…’ 唱到那句‘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’时…她…她看着台下胡老爷那张贪婪扭曲的脸,看着这囚禁她的精致牢笼,悲从中来,眼泪…就那么断了线似的掉下来…”

陈瞎子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,指节泛白:“有一滴泪…就一滴,不偏不倚,正好落在她脚边露台的一块玉石板上!那地方…听说特别处理过,是那邪门阵法的…一个‘眼’!那泪珠子落上去,‘嗤’地一声轻响,好像…好像烧红的铁块掉进水里!小珍珠浑身一颤,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猛地抬手…一把扯下耳朵上那对珍珠坠子!有人说她把坠子狠狠摔进了湖里,有人说她死死攥在手心…谁也说不清。唱腔…就断在那里!她看着胡老爷,那眼神…我远远瞥了一眼,这辈子都忘不了!不是恨,是…是彻骨的悲凉和解脱。当晚…人就没了。”

“胡老爷呢?”柳云裳追问。

“他?”陈瞎子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快意的表情,“他哪是伤心?他是狂怒!像头发疯的野兽!他花了大半辈子心血,投入无数钱财的‘长生’大计,最关键的一步,眼看就要成了,却被那滴‘悲泪’和扯掉的珠子给毁了!他认定小珍珠的怨魂和那对‘废了’的宝珠会反噬他!怕得要死!连夜…真的是连夜,调来了最信任的家丁,用特制的、掺了大量符咒灰烬和黑狗血的砖石,把水榭所有的门窗,连同戏台通向外面的栈桥,全都给封死了!封得严严实实,水泼不进!想把小珍珠的魂儿,还有那对珠子,永远困死在里面!”

老人长长地、沉重地叹息一声,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:“封园令下得又急又狠,不许任何人靠近。没多久,胡家就败了,生意一落千丈,怪事不断。胡万山自己,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,暴毙在卧房,死状…据说极其惊恐。那园子,也就彻底成了今日这副鬼样子。”

“那…那声音?”柳云裳终于问出了核心。

陈瞎子“望”向柳云裳的方向,空洞的眼窝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,直视他的灵魂。“那是她的魂儿…被那对珠子、被那邪门的戏台子、被胡万山临死封进去的恶咒…生生地捆住了!撕碎了!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,“她想唱完那出戏!那是她死前最强烈的念头!也是她魂魄里最深的印记!可那地方…那阵法…那滴落在‘阵眼’上的‘悲泪’…成了钥匙,也成了最坚固的锁!锁住了她的魂,也锁住了那点未了的念想!外人听见那声音,撞见那光,是祸非福!你…你昨晚是不是碰到了水榭露台边上…一块特别光滑、有点温乎的石头凹陷?”

柳云裳如遭雷击!他猛地想起昨夜逃离时,手掌无意中按到的那处异样的光滑温润!他失声道:“是!就在露台边缘!”

“那就是‘泪痕’!”陈瞎子斩钉截铁,“那滴悲泪落下的地方!是那邪阵残留最核心的‘节点’!也是…连接那个囚笼的‘门’!你摸到了它,‘她’就感应到你!‘选中你了’!后生…”老人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悲悯的警告,“听我一句劝,别再去了。那地方,沾惹上了,甩不脱的。唱完那出戏?谁知道会放出什么来?是解脱?还是…更可怕的东西?”

辞别陈瞎子,柳云裳的心如同被浸在冰湖深处,沉重而寒冷。陈瞎子讲述的故事,黑暗、扭曲,充满了人性的贪婪与残忍,远比一个简单的“痴情女鬼眷恋舞台”的传说要惊心动魄,也更符合他所遭遇的种种诡异现象。那无形的墙,那珍珠冷光,那飘忽不定、仿佛来自空间本身的歌声…似乎都有了基于“邪术”、“奇珠”和“能量场扭曲”的解释。

但真相真的如此吗?陈瞎子所知,是否就是全部?他只是一个低等杂役,他的讲述掺杂了多少道听途说和个人理解?那对“奇珠”究竟是什么?它们现在何处?“泪痕”作为“钥匙”和“锁”,具体如何运作?“唱完那出戏”又会怎样?

巨大的谜团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(或是被“选中”的宿命感?)驱使着他。他必须找到更坚实的证据,理解这超自然现象背后的真正逻辑。目标明确:省图书馆古籍文献部。

接下来的日子,柳云裳像着了魔一般,将自己埋进了故纸堆的坟墓。发黄变脆、散发着浓重霉味、濒临散架的旧报纸缩微胶卷,字迹漫漶不清的地方小报影印本,蒙尘多年的地方志野史…他一本本翻阅,一帧帧检索。指尖在冰冷的显微阅读器玻璃板上滑动,留下模糊的汗渍,眼睛因长时间聚焦而布满血丝。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朽和灰尘的味道,令人窒息。

大海捞针般的搜寻枯燥而绝望。关于胡万山和小珍珠的直接记载少得可怜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刻意抹去。官方记录语焉不详,只提及胡家败落。地方小报倒是热衷于报道胡万山晚年的“昏聩”和“沉迷方术”,但也多是捕风捉影。直到第三天下午,在一卷记录本地“奇珍异宝”与“异闻轶事”的清代野史笔记残破的影印本中,一行模糊的、夹杂在众多荒诞记载里的文字,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:

“…滇南深泽,有鲛人居焉,泣泪成珠,名‘鲛人泪’或‘月魄凝精’。此珠生于至阴至寒之渊眼,性诡谲,能纳魂摄音,尤喜濒死哀恸、至情至性之声魄。然其力阴邪,若以邪法催之,妄图固魂延寿,则灵能必生畸变,反噬其主。珠成对,一主‘纳’(摄魂聚音),一主‘显’(释魂显形/禁锢),相辅相成,亦相生相克。用之不当,则魂灵碎裂,永锢于珠或相关器物、地脉之中,怨念纠缠,化生‘回响地’,循环往复,不得超脱。此乃大凶之物,易生怨孽,见之当避…”

这段文字如同钥匙,瞬间打开了柳云裳脑海中所有混乱的线索!鲛人泪珠!主纳主显!邪法催动!灵能畸变!魂灵碎裂!永锢回响!每一个词,都和陈瞎子的讲述、他自己的遭遇严丝合缝地对应起来!

紧接着,仿佛命运指引,他在一堆关于胡家没落的八卦小报中,找到了一张因年代久远而布满霉斑、颗粒粗粝的老照片!照片背景清晰可辨——正是那座临湖水榭!彼时雕梁画栋,飞檐斗拱,灯火通明,富丽雅致,与今日的颓圮判若云泥!戏台之上,一位身姿窈窕绰约的女子正侧身而立,水袖轻扬,仿佛定格在一个婉转的唱腔瞬间。照片下方的图注文字虽有些漫漶,但借助放大镜,仍可艰难辨认:

“本埠巨贾胡万山公新宠‘小珍珠’,于私邸‘揽月轩’水榭献唱《游园惊梦》,歌喉清越,宛若天籁,四座倾倒。(摄于X年X月X日夜)”

柳云裳的心脏狂跳起来,几乎要撞出胸膛!他强压激动,颤抖着抓起高倍放大镜,将镜片死死凑近照片中女子那模糊的耳垂部位!光线透过镜片,聚焦——

找到了!

一个极其微小、却异常清晰的光点,顽强地穿透了岁月的尘垢与照片的粗粝颗粒,映入他的眼帘!虽然细节难辨,但那独特的、玲珑剔透的轮廓,以及那在泛黄底色中幽幽闪烁的、非自然反光的奇异质感,赫然就是一枚珍珠耳坠!更令人心悸的是,在另一侧耳垂稍下方,还有一个几乎完全被阴影覆盖、但放大后仍能看出一点微弱反光的点——那是另一枚!它们的位置,与昨夜那片虚空歌者盘桓萦绕、对月清吟的所在,惊人地重合!

“主显…主显珠释放的…是她的灵魂碎片…被禁锢在‘泪痕’节点和残阵形成的扭曲空间里…所以声音仿佛来自虚空…所以有无形的墙…飘忽不定…”柳云裳喃喃自语,野史笔记的记载、陈瞎子的叙述、照片的铁证、自身的诡异经历,在这一刻如同无数碎片,被一条名为“真相”的冰冷锁链,残酷而清晰地串联起来!

胡万山得到的(或小珍珠祖传的),正是这邪异的“鲛人泪珠”!他建造水榭戏台,是为了布置一个庞大的、利用月光,和奇珠力量剥离、封存灵魂精华的邪恶法阵!他强迫小珍珠在子时三刻献唱,是进行一场活人的“艺术献祭”!小珍珠临终前的悲恸演唱和那滴落在阵法核心“阵眼”玉石上的绝望之泪,引发了远超胡万山预期的、强大而扭曲的灵能爆发!她的魂魄未能被完全吸入“主纳珠”,反而被撕裂,与整个水榭、残留的阵法、那滴蕴含极致悲伤的“泪痕”、以及那对产生了诡异共鸣的奇珠纠缠融合在了一起!掷珠或握珠的行为彻底扰乱了阵法平衡!胡万山仓促的封禁,用掺入符咒的砖石强行压制,非但没能平息,反而如同在沸腾的怨毒熔炉上又加了一道扭曲的枷锁,将小珍珠碎裂的灵魂和强大的怨念,永恒地禁锢在这片“回响地”中!

那夜半歌声,是她被撕裂的灵魂碎片,在特定条件(月华、子时三刻)下,被“主显珠”和水榭残留阵法激发出的、重复性的精神回响!是她死亡时刻最强烈情感印记的永恒循环!《游园惊梦》,特别是“惊梦”一折,正是她生命终结的华彩与休止符!飘移不定、无形墙、空间扭曲感,都是这个不稳定、被诅咒的能量场的外在表现!

而他,柳云裳,因为触碰了“泪痕”——这个能量场最敏感的核心“接口”——已经被这个充满痛苦和执念的残存意识场“标记”了!陈瞎子说的“选中”,绝非虚言!

一股无可名状的寒意,混合着对小珍珠遭遇的深切悲悯和对胡万山滔天罪行的愤怒,自尾椎骨猛然窜升,瞬间席卷全身,连指尖都冰凉麻木。他缓缓放下放大镜,走出图书馆大门。昆明的喧嚣热浪与午后炽烈的阳光扑面而来,却丝毫未能驱散他心底那片源自幽冥的阴冷。

夜幕,再次降临。霓虹灯的光芒无法触及翠湖深处那片被诅咒的废墟。那倾颓的水榭阴影,在他心头裂开一道幽深的缝隙。照片中那枚被时光凝固的珍珠影像,在记忆的暗室里幽幽闪光——无声地控诉着一个艺术家被野心和邪术扭曲的悲惨命运,诉说着灵魂被撕裂、被永恒囚禁的极致痛苦。

她的哀歌,不仅仅是眷恋,更是被利用、被囚禁、灵魂被生生撕裂的无尽悲鸣!她重复的不仅是戏文,更是死亡时刻的绝望定格!她真正的执念,是什么?是完成那出被打断的《游园惊梦》?是挣脱这永恒的囚笼?还是…向这黑暗的世界发出最后的控诉?

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,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感——一种混合着学者对真相的偏执、对无辜受难者的悲悯,以及被“选中”后无法逃避的宿命感——开始熊熊燃烧,压倒了恐惧。陈瞎子的话在耳边回响:“…钥匙也是锁…唱完那出戏?谁知道会放出什么来…”

他必须回去!回到那片月光下的废墟!回到“泪痕”所在!不是为了猎奇,不是为了学术,而是为了给那个被囚禁了数十年的痛苦灵魂,一个可能的答案,一个终结,或者…一个见证。

子时将近。惨白的月轮高悬中天,将清冷的光辉无情地泼洒在废园之上。疯长的荒草如同无数扭曲的手臂,在夜风中瑟瑟摇摆。断壁残垣如同沉默的墓碑。那座歪斜的水榭,大半没入黝黑如墨的湖水,仅存的露台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,仿佛巨兽浮出水面的脊背,腐朽的木质结构在夜风中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呻吟。

柳云裳深吸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。他绕开疯长的荆棘,踏过及膝的荒草,每一步都异常沉重。终于,他再次站在了那摇摇欲坠的水榭露台边缘。湖水在下方轻轻拍打着朽木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他找到了昨夜那个位置——露台边缘,靠近断裂入水处,一块颜色略深、触感异常光滑温润的玉石凹陷。这就是“泪痕”!陈瞎子口中的“钥匙”与“锁”,野史笔记里阵法残留的“核心节点”!

凌晨三点。子时三刻。

万籁俱寂。连风都仿佛停止了流动。废园如同沉入深海的古墓,死寂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和心脏狂跳的声音。巨大的、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。他闭上眼,复又睁开,眼中只剩下决绝。

就是现在!

他不再犹豫,伸出右手,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决然,将掌心稳稳地、用力地按在了那块“泪痕”凹陷之上!

“嗡——!”

一股难以想象的、狂暴的冰寒与悲恸,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,瞬间从掌心涌入!那不是物理的寒冷,而是灵魂层面的冻结,是跨越数十载光阴、凝聚了极致绝望的负面洪流!柳云裳浑身剧震,眼前发黑,几乎瞬间失去意识,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。

就在他感觉自己要被这股洪流彻底吞噬、同化之时——

“原——来——姹——紫——嫣——红——开——遍——!!!”

一个无比清晰、无比真切、无比强大的年轻女子歌声,毫无征兆地,在他按着的“泪痕”为中心,轰然炸响!不,不是炸响,是弥漫!是那片空间本身在震动、在歌唱!这一次,声音不再缥缈,不再断续,而是圆润饱满,清丽绝伦,带着穿云裂石的力量,却又浸透了令人心魂俱碎的悲恸!正是《牡丹亭》“惊梦”一折。

柳云裳的视野在剧烈的精神冲击下开始扭曲、旋转。他看到,水榭中央那片被清冷月华照亮的地面上,原本无序漂浮的尘埃,此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指挥,疯狂地旋转、凝聚,勾勒出一个穿着素雅戏服、身姿曼妙绰约的淡淡虚影!水袖轻扬,莲步轻移,虽然面容依旧模糊不清,但每一个身段,每一个动作,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哀婉与力量!虚影对着荒芜的庭院,对着凄冷的月色,对着黝黑无光的湖水,倾尽所有,歌唱着!

“似——这——般——都——付——与——断——井——颓——垣——!!”

随着唱腔的推进,柳云裳感到脚下的露台在微微震颤!以虚影为中心,周围的空间开始肉眼可见地扭曲、波动!光线如同透过晃动的水面折射,景物变得模糊、重叠。那“无形墙”的感觉变得无比强烈,空气粘稠如胶,阻力巨大。但他因为与“泪痕”的紧密连接,仿佛获得了某种“通行权限”,得以稳定地站在这扭曲空间的“内部”,直面这惊心动魄的灵魂绝唱!

“良——辰——美——景——奈——何——天——!!”

虚影的唱腔愈发高亢凄厉,情感如同火山般喷发!柳云裳感到掌下的“泪痕”节点开始剧烈地震动、发烫!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中传来,仿佛要将他整个灵魂都抽离出去!

“赏——心——乐——事——谁——家——院——?!”

唱至最高潮处,柳云裳脚下的露台深处,靠近断裂湖水的腐朽木板缝隙间,毫无征兆地,猛地透出两点幽冷至极、珍珠般的光华!那光芒起初微弱,但瞬间暴涨,变得刺目欲盲!两点冷光如同拥有生命,在水榭的残骸与虚影之间疯狂跳动、闪烁!与此同时,柳云裳的脑海中,如同被强行塞入异物,响起一个完全不属于歌声的、断断续续、充满无尽怨毒与恐惧的苍老嘶吼:

“…我的…珠子…长生…贱人…毁我…道行…封…封死她…永世不得…啊——!!!”

是胡万山!是他残留的、充满贪婪与恐惧的怨念碎片!

“则——为——你——如——花——美——眷——!!!”

虚影小珍珠的歌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凄美巅峰,仿佛要将这数十年的囚禁、痛苦、悲愤,尽数融入这最后一句唱词!那两点珍珠冷光也随之爆发出最炽烈的光芒!光芒并非温暖的白色,而是冰冷、惨白、带着死亡气息的幽蓝!整个扭曲的空间被这光芒照得一片通明,却又显得更加诡异恐怖!光芒的中心,仿佛连接着无尽的虚空!

“似——水——流——年——!!!”

最后四个字,如同杜鹃啼血,耗尽所有!虚影的身姿在这一刻凝固,水袖定格在最后一个凄美的抛洒动作!

“——是——答——儿——闲——寻——遍——!!!”

“轰隆——!!!”

一声沉闷却撼动灵魂的巨响,并非来自物理世界,而是直接在柳云裳的意识和这片扭曲的空间中炸开!那两点爆发的珍珠冷光,如同超新星坍缩,光芒骤然向内收敛、熄灭!虚影小珍珠的歌声与身姿,在光芒熄灭的刹那,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,瞬间消散无踪!

扭曲波动的空间如同被抚平的涟漪,瞬间平复!粘稠的空气阻力消失无踪!刺骨的寒意、汹涌的悲恸、胡万山残留的嘶吼…所有的一切,都在万分之一秒内,消失得干干净净!

死寂。

绝对的、真空般的死寂。

只剩下真实的、清冷的月光,呜咽着穿过柳榭残骸的风声,以及湖水有节奏地拍打朽木的单调回响。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灵魂风暴、空间异变、光怪陆离的景象,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集体幻觉。

柳云裳浑身虚脱,冷汗浸透了内衫,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。他双腿一软,跪倒在冰冷的露台上,按在“泪痕”上的右手无力地滑落。他下意识地再次触摸那块凹陷——光滑依旧,但那股奇异的温润感,已经彻底消失,只剩下石头本身的冰冷与粗糙。它“死”了。

他大口喘着粗气,茫然地环顾四周。水榭依旧是那片废墟,断壁残垣沉默矗立,荒草在月光下投下安静的影子。没有虚影,没有冷光,没有歌声,没有嘶吼,也没有无形的墙。

结束了?

小珍珠…她是终于完成了那出《游园惊梦》,执念消散,得以解脱,魂归渺渺?还是在耗尽所有力量冲击那邪恶禁锢的过程中,连同那对纠缠的奇珠和残留的阵法,一同湮灭在这片时空?亦或是…那两点冷光收敛的瞬间,意味着她的灵魂碎片,沉入了更深、更冷的湖底,继续永恒的囚禁?

他不知道。没有任何征兆能告诉他答案。

他挣扎着爬起来,手脚并用,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片被诅咒的废墟。这一次,没有恐惧驱赶,只有沉重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、空茫的悲伤。那哀婉欲绝、缠绵悱恻的唱腔,连同那最后爆发的、穿透灵魂的力量,已如滚烫的烙印,深深镌刻进他的骨髓,再也无法抹去。

废园在他身后重归死寂,如同亘古如此。

柳云裳没有再回头。他默默融入昆明的夜色,步履蹒跚。那枚在泛黄旧照片上幽幽闪光的珍珠影像,成为这场离奇遭遇唯一的、也是永恒的注脚——它凝固了刹那的芳华,也封印了一段被野心、邪术和无尽悲恸扭曲的恐怖传奇。

翠湖的薄雾依旧在每个深夜升起,缠绕着湖岸垂柳。但若你偶然行经那荒芜水榭的废墟,不妨屏息,静听。风中飘来的,或许只剩下了水声虫鸣,以及木头腐朽的叹息。

那月榭遗音,已成绝响。

珍珠虽小,其光幽微,曾刺破沉沉夜幕,照亮一段湮没的悲欢——那是一个被囚禁的伶人,在永恒的黑暗里,向这冰冷尘世投下的最后、也是最绝望的凝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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